李叔特别强调道:“朝阳,你听好。这个严厅长,此人……极为不好沟通啊,是没给市里面面子的。”
我对着话筒,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带着晚辈对长辈、下级对老领导应有的尊重:“李叔,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沟通法?是原则性强,还是不近人情?”
听筒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气息穿过遥远的距离,带着无奈的质感。“省委调查组,阵仗不小。直接到了市看守所,二话没说,就提审了葛强。全程录像,我们的人,连边都靠不上。”李叔的声音更沉了,“提审完了之后,葛强立刻就被换了监舍,单独关押。现在,除了调查组指定的人员,连我们市公安局的想见他一面都难。”
“李叔,咱们市公安局的人都见不到葛强?这……这于理于法,都说不通啊!葛强是市局羁押的嫌疑人,再怎么调查,也不能把办案单位完全排除在外吧?”
“很简单嘛,”李叔的话调里透出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又夹杂着几分被冒犯的愠怒,“现在,在我们市公安局,在整个事件里,被调查组看作是具体的执行者和可能的……。他们认为我们本身就知情,甚至可能参与了某些环节啊,是有意掩盖了些什么。所以,我们现在也是被调查的对象,需要避嫌。”说完之后,李叔又补充道:“不过啊,说的也没错。”
当初市局快速处理田嘉明这件事,动机复杂。一方面,确实是出于保护田嘉明这个在抗洪中立下大功的干部,避免事态扩大影响稳定;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贯彻了市委于伟正书记“冷处理、内部消化”的意图,将一场可能波及更广的风波,强行按压在东原市的地界内。这番操作,在当时看来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解,如今却成了市公安局最致命的软肋。
我抬头看向窗外,听到窗外刘进京和刘超英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把剪刀给冬青修剪造型,两人颇为悠然得意。
“李叔,”我重新组织着语言,“省公安厅那边,这次是哪位领导跟着下来的?级别如何?有没有可能……从侧面做做工作,毕竟,公安系统是一家嘛。”
李叔立刻回道:“公安厅来的是督察总队的一位副支队长,级别不高,明显是说不上话的。关键,还是严厅长本人啊。他这次是代表省政法委,独立办案,权限很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接口,“那我马上给晓勇打个电话,请他无论如何想想办法。
“我已经给晓勇打过电话了。”李叔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语气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无奈。他停顿了一下,回忆晓勇当时的原话,“晓勇说了,这个严恪己厅长,在咱们省政法这个圈子里,是极有名气的。以前在省司法厅当副厅长,就以铁腕着称啊,现在调到政法委,享受正厅级待遇,省里不少棘手的大案、要案、专案,尤其是涉及内部纪律、清理门户的,都是他牵头挂帅。晓勇的原话是——”李叔刻意模仿了一下晓勇的语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这里走通后门,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认的,只有党章国法,调查程序。’”
我听着,心里的希冀又摇曳着黯淡了几分,这种干部我是了解的,也见过不少,看起来不通情理,但是确是最讲党性和原则的。
李叔继续说着,声音里透出更深的忧虑:“所以啊,朝阳,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要尽快和田嘉明沟通好,统一口径,最起码,要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做好打算。这边,我也给瑞凤市长做了电话汇报。瑞凤市长的本意啊,是晚上以市政府的名义,在市委招待所设个便宴,请调查组一行吃个饭,也算是尽地主之谊,顺便沟通下情况,表明我们市里积极配合的态度。结果你猜怎么着?”
“被拒绝了?”我几乎能猜到答案。
“何止是拒绝。”李叔苦笑一声,“是严厅长亲自回的话。要求地方政府,从即日起,全程不能与调查组成员有任何工作以外的接触。除了他们要求的必要配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私下与他们见面、沟通。说是要确保调查的独立性和公正性。”
我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哎呀……”这声感叹里,有面对铁壁的无奈,却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严厅长的佩服。
在风气渐开的九十年代,各种关系学大行其道,能如此坚守原则,近乎不近人情的干部,实属凤毛麟角。“这样的同志,原则性这么强,确实是坚持党性、铁面无私的好同志。”我这句话,一半是客观评价,一半也是说给李叔听,表明我理解其中的难度。
随即,我又不甘心地追问“李叔,那……那这个严厅长,难道就一点不考虑实际情况吗?不考虑田嘉明同志的个人贡献?抗洪抢险,那是实打实的功劳,总不能一棒子打死吧?”
李叔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苦涩:“我沟通过,提了几句田嘉明的功劳和当时的特殊情况。但严厅长的态度非常明确,调查组的职责非常单纯,就是依据线索和证据,把‘给子弹’和‘隐瞒’这两件事的事实本身调查清楚,形成客观、中立的报告。至于后续怎么处理,如何权衡功过,那是省里面领导基于报告进行决策的事,他们不负责,因此也不会在调查阶段啊,听我们准备的任何关于田嘉明的材料,避免先入为主。之前让水利局连心局长紧急准备的那些表彰材料、新闻报道汇编,厚厚一摞,现在看来,恐怕是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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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心里彻底明白了。这件事,倒不像是省里面某些力量要刻意针对东原市,或者针对田嘉明个人。更可能的是,那份《法制观察报》,引起了上面真正的重视,省里力求一个水落石出、不容含糊的真相,所以才派了这么一位六亲不认、只认规矩的“黑脸包公”下来。
在这种绝对的程序正义和纪律刚性面前,所有基于人情、功绩、地方稳定乃至政治平衡的考虑,都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我说:“李叔,我还是想再给二哥晓勇打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就算严厅长那里针插不进,也可以通过公安厅的其他领导哪怕只是让调查组在写报告时,笔锋能稍微缓和一点点,或许就能为后续的处理留下一点空间。”
李叔在那边沉吟了片刻。“嗯,”他终于开口,“你试一试吧,于书记对这件事非常、非常在乎就怕往深里调查啊。”
我心中一凛,握紧了话筒:“李叔,您的意思是?”
“往深里调查,”李叔一字一顿地说,“就必然会牵扯到于书记当初那个泄洪的决定。当时,基于历史水文数据和当时的紧急汛情,于书记决定在东洪县的低洼地带进行泄洪,保全下游重点城镇。从现在的结果看,那个决定可能显得有些……武断。作为市委书记,他要在瞬间做出取舍,手心手背都是肉,那种压力,咱们难以想象。可是,如果把所有事情都搅和在一起,问题就复杂了。田嘉明为什么能力挽狂澜?恰恰是因为有了于书记那个颇具争议的泄洪决定在前。这件事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无限放大,与田嘉明的问题捆绑在一起形成倒逼,于伟正书记本人必然也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李叔这番话打开了我心中那个最隐秘的锁扣。为什么于伟正书记从一开始就态度鲜明地要“保”下田嘉明?除了田嘉明本身确实在抗洪中表现英勇,立下大功,更深层次、更核心的原因,就在于这里。田嘉明的“功”和于书记的“决策”,在某种意义上,是命运共同体,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肯定田嘉明,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对于书记当时那个艰难决策的追认和背书;而一旦否定田嘉明,或者深究田嘉明的问题,就很难避免有人会顺藤摸瓜,将质疑的矛头指向当初那个泄洪决定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寒意,沉声应道:“李叔,您放心。这里面的轻重缓急,我掂量得清。”
挂断李叔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办公室里一下子陷入了过分的安静,只有窗外麻雀不知疲倦的啾鸣。
没想到,一份看似不起眼的报纸,竟让整个东原市都感到了震动。
片刻之后,我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省城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
电话被接起,那边传来二哥晓勇沉稳的声音:“朝阳啊,我正想着,你该来电话了。是不是为政法委严厅长带队下来的事?”
我说:“二哥,就是为这个事。田嘉明同志是我们东洪县公安局的党委书记。这个同志,我是了解的。除了这次防汛抗洪时临危不惧……局里面的精神面貌、工作作风变化很大,现在东洪县的社会治安形势有了根本性好转……”
我在电话里,把田嘉明到东洪县后的工作成绩,如何整顿队伍、如何打击犯罪说了七八分钟。晓勇在那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表示在听的“嗯”。
等我说完,晓勇才开口,语气平和道:“朝阳,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大致有所了解。不瞒你说,你打电话之前,我已经托人给严厅长递过话了,托的是我们厅政治部的主任,他和严厅是多年的老相识,以前在司法系统就经常一起办案,私交不错。”
“主任怎么说?严厅长那边,总该给老熟人一点面子吧?”
晓勇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主任意思很明确,让我别抱太大希望。严恪己这个人是极其讲党性、原则性极强的干部。他这次下来,是带着尚方宝剑的,任务非常明确,就是要抛开一切干扰,把‘给子弹’和‘市里隐瞒’这两件事的事实本身,调查清楚之后,结合调查情况,写一份处理建议报告。但是,你要清楚,最终怎么处理田嘉明,还是按照干部管理权限来。他是你们东洪县的干部,就算有问题,主要也应该是由你们东原市内部来处理。到时候怎么处理还有酌情考虑的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