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借势

凛冽的朔风如同疯狂的恶兽,在卫国都郊外荒芜的原野上肆意奔腾咆哮,卷起遮天蔽日的尘沙与败叶枯草。枯黄的草茎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旷野死寂,几顶破烂的帐篷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形同几只匍匐在地的狼狈瘦驼。灰蒙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几乎与冻土接壤,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帐篷的一角,卫灵公姬元缩在一堆篝火的余烬旁。他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狐裘,如今只剩灰败的颜色,沾满了污垢与尘土,硬邦邦地裹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跳跃的火星微弱得可怜,苟延残喘地舔舐着几块潮湿的朽木,映得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里面两簇幽暗的微光,是仅存的希望也在急速熄灭。他伸出枯瘦的手靠近那点可怜的温度,指尖传来的不是暖意,而是地下渗上来的、透骨钻心的冰寒,激得他猛烈一哆嗦,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声。

前几日还端坐高堂、俯视百官的卫君,转眼已成为这片荒野里最卑贱的流亡者。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萧瑟的死寂。仅存的几名披甲侍卫拖着一截碗口粗、被寒风冻得僵直的枯木树干,“咚”的一声闷响,砸在余烬旁溅起几点火星。没人言语,空气凝滞,唯余风刀割过帐篷破口的“噗噗”声与朽木烧裂时“噼啪”的轻响,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侍卫长孙良,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出几道深壑,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君上……看这天色,怕又有大雪……这几顶薄帐,风雪大了……” 话未尽,寒意已如实质般逼上脊梁。

姬元猛地抬头,眼神如困兽骤然被惊扰,射出极短暂却异常凌厉的光,狠狠刺向孙良,几乎要将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洞穿。然则那锐利的锋芒转瞬即逝,迅疾被更深沉的疲惫与无边无际的灰暗吞噬殆尽。他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气音,最终颓然垂下头颅。枯瘦肮脏的手指深深抠进膝上冰冷的狐裘褶皱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布帛撕碎。

风势陡然增强,如刀斧劈斫。帐篷入口处一块原本未压牢的毡布被狂风“呼”地掀起卷开,一股裹挟着尖锐冰碴和雪沫的寒流猛灌而入,挟着刺骨的死亡气息,瞬间噬灭了那点可怜的篝火余温。彻骨的冰凉如毒蛇钻进骨髓,姬元猛地蜷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肺腑似被冻透,引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空洞的回音在破败的帐篷里格外凄厉。

“咳…咳咳咳……咳——”

孙良的眉峰急遽跳动,身体本能地向前一倾,布满老茧的手已经伸出一半,便要上前扶持。然而那只手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随即颓然落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角已染上无法掩饰的红,干裂的下唇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得发白。那垂落的手在冰冷的腿甲旁骤然攥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指甲深陷进掌心厚茧,几乎要沁出血来。

“君上……”他别过头,声音比风声更嘶哑,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无力,“……忍忍,且忍忍。”这安慰的话语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虚弱无力。忍?忍到何时?忍到冻毙荒野么?身后几名同样沉默的侍卫垂首低眉,如同扎根在冻土里的石像,只有胸膛无法平复的剧烈起伏,暴露着汹涌的悲愤。

天边的微光如同浑浊的水泡,一丝车马行进的微弱尘烟,在无情的北风中勉强挣扎着向上浮起数尺,旋即便被狂风的巨掌撕得粉碎、吹散无踪。那微如芥子的移动标记,顽强地、却又渺小得可笑地在灰暗的天地交界处缓慢靠近。

齐都临淄。宫室巍峨,巨大的铜兽炉贪婪地吞噬着最上等的木炭,吐出的暖流在雕梁画栋间沉甸甸地淤积,将外面世界的酷寒彻底隔绝。齐景公正襟危坐于铺设着温润青玉方砖的御案之后,宽阔的肩背绷得笔直。他指尖捻着一份帛书,边缘尚带着驿马奔袭染上的寒气与湿迹。目光沉沉地压在那几个墨色如刀刻般的字迹上——“卫侯出奔郊野”。每一个笔划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入他眼底深处。微薄的锦帛在他指腹下发出不堪承受的微响。

“呵……‘难’?”下首处,齐国上卿晏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放落漆盏的动作舒展拂动,盏底触及青玉案几时发出轻若无声的“嗒”。声音如同深潭古井水,平缓不起波澜,偏偏能清晰映照出事物最深处的根底,“‘难’者,似临深渊而欲取明珠。‘危’者,如薄冰之上行路。然危,亦生机之所伏,祸福之所倚。”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杯中氤氲升腾的热气,落在景公御案前那份重若千钧的帛书上,“主公,卫侯此刻,即为天下至难堪之君。我齐使公孙青持节将往,此行‘礼’之一字,圭臬何在?分寸何持?”

殿内的暖香浓郁得化不开,锦帛上那股寒气却仿佛顺着景公的手指沁入了骨头缝里。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御案一侧层层叠叠堆积的竹简木牍,最终定格在晏婴那波澜不惊、如深湖般能洞察肺腑的面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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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景公口中轻吐出这个重逾千斤的字眼,余音沉入短暂的沉默。他眼底如同凝聚了两片幽冷的寒潭,视线牢牢锁住晏婴几个呼吸之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三朝重臣,遥遥望见了卫国那片被寒冰与绝望笼罩的郊野,望见了那几顶在风刀霜剑中呜咽的破败帐幕。

“礼者,立国之本,社稷之纲。人君纵失其位,若一日未死绝于国门之外,一日未举族灰飞烟灭,其名分便一日尚存于天壤。”景公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并不洪亮,却字字如金石坠地,撞在这宏阔大殿的金柱玉梁间,铮然回响,震散了满室凝固的馨香,“卫之国祚犹在,卫元其人尚存于卫土,他便一日是卫国之主!”他停顿下来,目光再次落回帛书上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声调陡然拔高,清晰地盖过殿宇的沉寂,“公孙青使卫,使命既定。国家礼仪,岂因国君一时困顿而遽变?即刻备齐九锡之礼之仪仗、车乘,依礼制,按原定规程,前往都郊行宫!”每一字都斩钉截铁,如同雷霆万钧,“以……诸侯国君主相见之礼,待之!”

最后一句掷出,宛若巨鼎落地,殿内炉火中欢腾的焰苗都似乎为之一僵,猛地矮缩下去。

侍立在蟠龙金柱阴影下的老内监田和猛地抬起布满褶子的脸庞,沟壑纵横间写满了巨大的震撼与不解。喉咙深处一声短促的“君上”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被他死死咬住,只化作一丝急促而低微的抽气声,随即那布满白霜的头颅更深地垂了下去,几乎埋进衣襟。

风,从未如此刻骨地嘶嚎过。它像亿万只冰冷的鬼爪,在卫国郊野毫无遮蔽的广袤上空放肆抓挠,卷起千堆雪沙,刮过皮肤便留下针扎似的生疼。天空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向下压迫,无边无际的灰黄荒原在天尽头与这灰霾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死寂。几顶千疮百孔、形同虚设的破旧帐篷,在酷烈的严寒里苦苦支撑,破烂的布片被风扯得噼啪乱响,每一次猛烈的撕扯都暴露出里面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篝火光亮,映照出几张惊惶而绝望的脸孔。

卫灵公将身子蜷缩进那件硬邦邦、早已失却昔日光泽的狐裘深处,整个人像块冰坨般,僵硬地挤在篝火堆旁微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热源附近。连日逃亡积下的惊惧和风霜,如同蚀骨的毒虫,啃噬尽了他最后一丝鲜活气。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两汪浑浊的潭水,倒映着将熄未熄的暗红色火星,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起初,只有一种难以捕捉的、持续的震颤,混杂在暴风的呜咽声中,微弱却固执地敲打着冻得坚实如铁的大地。这声音若有若无,极易被狂暴的风吼吞没。但它却奇异地在不断增长、放大,如同一个沉睡巨兽逐渐苏醒的心跳——那是车轮碾压过冻土发出的沉闷持续的滚动,伴随着节奏分明、力量沉实得如同鼓点的马蹄叩击声,一下下,穿透了层层阻隔的风雪之幕,坚定地踏了过来。

灵公深陷在绝望中的迟钝被猛然刺穿,他霍然抬首!那双被绝望浸透的、呆滞的眼瞳,瞬间被惊惧和难以置信占据。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谁?追…追兵……”他试图挣扎站起,长久萎靡的筋骨因寒冷而僵硬麻木,身子刚撑起一半便失了力道,重重向后撞在冰冷的车辕上,发出一声闷响。

“君上!”孙良反应如电,身影如猎豹般窜出,一把搀住姬元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他脸色铁青如冻土,右手早已死死攥住了腰间青铜剑粗糙的木柄,鹰隼般的锐目爆出寒光,死死钉向风雪弥漫的震动源头,仿佛要洞穿那漫天风雪的屏障。胸腔剧烈起伏,粗重混浊的喘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稳住!听动静……不是乱兵围剿!”声音急促,字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凶狠。

其余几名亲卫瞬间“唰”地抽出腰间佩剑,青铜锋刃划破凝结的空气,带起几道冷冽的弧光,瞬息之间背对背护卫在灵公身侧,以血肉铸成一个冰冷的小小壁垒。他们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锥,死死钉向那片翻滚的风雪帘幕,牙关紧咬,沉默地宣告着血战到底的决心。

那沉重如雷的碾压声越来越近,已化为奔涌的巨潮。风雪的巨幕被一股无形的伟力豁然撕开一片缝隙——

一列辉煌夺目、气势磅礴的庞大车队冲破弥天的冰雪与风沙,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庄严姿态,闯入这片悲戚绝望的流亡营地。四匹通体黝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喷吐着浓密白烟般的鼻息,拉着覆盖朱漆、垂悬七彩帛幡的巍峨轺车。两侧执戟披甲的武士如同移动的青铜之壁,脚步踏地,沉稳如山。一杆巨大的玄色大纛在狂暴风雪中猎猎狂舞,上书的巨大“齐”字张牙舞爪,宛如一头咆哮的玄色巨兽,散发出睥睨众生的主宰气息。

车中端坐者,正是齐国使臣公孙青。黑红交织、纹章华贵的宽大礼服一丝不苟,高冠巍峨肃穆,仪态端方如岳临渊。他目光如止水,透过漫天风障直视着篝火旁那渺小、寒酸、不堪一击的残破景象,落在那堆卑微的流亡者中央、那个衣衫褴褛、惊惧交加的国君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一视同仁的郑重。他沉稳地抬起右臂,五指并拢如刀锋下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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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

一声断喝,简洁、精准、蕴涵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如铁律横贯风雪。整个如山岳般移动的庞然队伍如同被冰封般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静默的森林。唯有那面“齐”字大纛仍在风雪的疯狂抽打下不屈地狂卷着,如同墨色烈焰在燃烧。

随后,在一片死寂般的注视中,公孙青凝神屏息,以近乎完美的姿态,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象征使节威仪的衣襟冠带。宽袍大袖拂动间,带起庄严肃穆的沉凝气息。他在两名副使的护持下,步履沉缓而稳定,一步步踏过枯草、雪泥与杂乱的冻土,径直走向那堆渺小、顽强的篝火,走向篝火旁那个蜷缩颤抖的核心。

十步开外。公孙青昂然挺立如松,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胸腔饱胀。

“齐国大夫,上卿公孙青——”清越洪亮的声音如同金钟震鸣,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有力地穿透风雪屏障,在这四顾茫茫的荒野上激荡开千载国交应有的分量,“奉吾君景公之命!”

话头一顿,短暂的静默如同千钧重压落下,连呼啸的狂风都似乎为之收敛。紧接着,公孙青挺拔的身躯如劲松,双手于胸前交叠相合,带着奉天承运般的极致庄敬,以最符合周礼的邦交朝觐之仪,对着篝火旁那个茫然失措、形同枯槁的落魄流亡者,弯下了代表齐国最高尊严的脊梁,深深一揖——

“觐见卫君!”

凛冽的风声依旧是天地间唯一的主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