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毕业季的砝码(2011年6月7日)

帕萨迪纳的六月,阳光是淬过火的纯金,慷慨地倾泻在加州理工学院赭石色的古老建筑群上,空气里蒸腾着干燥的橙花甜香与学术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贝克曼礼堂,这座科学的圣殿,穹顶高远如倒扣的星河。此刻,它被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笼罩,无数道目光汇聚于演讲台,等待着智慧火花的迸溅。这里是宇宙奥秘的了望塔,是理性之光的发射台。

台侧阴影里,李念墨安静地伫立。十六岁的少女身形单薄,裹在一件样式极其简洁的淡蓝色棉质连衣裙里,与周遭那些散发着成熟学者气息的博士、博士后们形成奇异而醒目的对比。然而,她沉静的眼眸深处,却蕴藏着超越年龄的深邃与穿透力,如同黑洞视界边缘捕捉到的奇异辐射。她微微垂首,长睫在白皙的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右手掌心紧贴着一卷深褐色塑料外壳的微型开盘式录音带——边角磨损,带着时光粗暴抚摸过的痕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的塑料棱角,仿佛在调试某种精密的接收器,试图捕捉其中封存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微弱信号。礼堂里低沉的背景噪音——衣料摩擦声、轻咳声、纸张翻动声——都被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属于高度专注思维的力场隔绝在外。她的嘴唇无声翕动,默诵着严谨的数据链和冰冷的公式,也默念着一个滚烫的名字:赵小满。

主持人浑厚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响彻穹顶:“……李念墨博士,加州理工学院最年轻的独立研究员之一,在量子噪声抑制与信息保真度领域取得里程碑式突破……” 掌声响起,克制而充满敬意,是对“神童”传奇的致意,更是对纯粹智识力量的礼赞。念墨抬起头,脸上那份属于实验室的绝对冷静并未动摇,只是眼底深处,悄然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使命”的砝码。她迈步走向聚光灯中心,步伐稳定得如同精密机械,那抹淡蓝在强光下移动,像一块沉静的蓝冰滑入熔炉。

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代表着人类智慧巅峰的头脑,那些审视与期待的眼神。最终,视线精准地投向后方高悬的直播屏幕。她知道,屏幕彼端,深夜的京城,父亲的目光必如激光般聚焦于此。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冷静、带着量子态叠加般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

“女士们,先生们,教授们,同学们。感谢加州理工学院给予我在此分享工作的机会。今天,我汇报的不仅是关于量子退相干抑制的一项技术进展,”她略作停顿,目光如扫描隧道显微镜般沉凝,“更希望探讨一种‘连接’——一种跨越生死、穿透技术壁垒、连接不同价值坐标系的‘纠缠态’。”

她缓缓举起右手,将那卷小小的录音带展示在强光下。深褐色的塑料外壳折射出陈旧的光,与这未来感十足的空间格格不入,如同文明断层中发掘出的古老芯片。“这卷录音带,来自我的祖国,来自一位在我少年时代就已牺牲的战士,我父亲的挚友与大学同窗,赵小满叔叔。”她清晰地吐出那个中文名字,字字千钧,“他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守护者。他生命最后的‘观测’数据,是一段来自冀中平原、濒临失传的秧歌调。”

台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带着探究性质的骚动。念墨的声音纹丝未动,如同超导态般稳定:“就在今天,此刻,在我的祖国,有数百万青年正执笔书写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作文题目,叫做‘仰望星空’。”

这个中文词组被她以金石之声念出,独特的韵律在礼堂穹顶下激起微澜,随即切换为精确的英文释义。会场陷入更深沉的寂静。无数道目光——无论是凝视弦理论高维模型的,还是解析蛋白质折叠密码的——都带着全新的审视,聚焦在那卷小小的、承载着沉重历史的塑料带上。

“‘仰望星空’…”念墨重复着,嘴角牵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却让她的神情显得更加幽深,“这让我想起了赵小满叔叔。他的世界,并非纯净的实验室,而是复杂多变、充满未知风险的前沿。他没有哈勃望远镜,但他用生命守护着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仰望星空的权力。”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壁垒,投向数据流构筑的记忆数据库:“我清晰地记得:2009年深秋,一个寒意刺骨的傍晚。赵叔叔在执行那次最终任务前,匆匆来到我家短暂停留。 窗外是京城迷蒙的灯火,没有故乡的星野。他怀里揣着的,不是武器图纸,而是这卷他费尽心力搜集、准备带回去抢救的家乡秧歌录音。他对我父亲说:‘玄策,你看这城里灯光晃的,把星星都遮没了。可咱老家不一样,躺在打谷场上,那银河,亮得能照见人心。这调子,’他拍了拍怀里的录音带,‘就是咱地里长出来的星星。’”

念墨的声音保持着科研报告般的客观,却将一幅苍凉而炽热的图景铺陈开来。短暂的停顿后,她的语气陡然下沉,如同实验进入高危阶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仅仅几日后,赵叔叔再也没能回到他深爱的、能看见银河的平原。他牺牲在冰冷的异乡,为了守护更广阔的‘星空’下的安宁。”念墨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被强大的理性压制下去,“这卷带子,是他在任务间隙,最后一次‘仰望’故乡星空的方式,是他留给我、留给所有后来者的‘纠缠态’信息——一端连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歌谣,另一端连着牺牲的静默与守护的誓言。”

她再次举起那卷录音带,如同举起一个坐标:

“时间与环境侵蚀了载体,声音信号严重劣化,信噪比极低,如同在强噪声背景下试图捕捉一个脆弱的量子态。在准备这次演讲时,我尝试利用我在量子信息保真领域的最新算法模型,特别是其在极端噪声环境下信号提取与重建的独特鲁棒性,去对抗熵增,去‘退相干’,去重构那些几乎被混沌吞噬的声波轨迹。这,是我对赵叔叔‘观测’的延续,一种跨越生死、根植于家国大地的‘量子通信’。”

她的指尖,带着在超净间操控纳米探针时的绝对稳定,轻轻按下了连接在讲台精密设备上的触发键。京城,国安部大楼。深夜。

巨大的液晶屏幕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冷冽地切割着办公室的轮廓,将李玄策的身影凝固成一座沉默的山岳。他没有坐在象征权柄的办公桌后,而是拉过一把硬木椅,脊背挺直如标枪,直面屏幕。屏幕的冷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如同刀刻斧凿。桌上,那份关于“仰望星空”舆情汹涌的加急报告摊开着,首页被红笔圈出的刺目论断——“部分导向消极,质疑现实奋斗价值……”——在屏幕光的反射下,显得脆弱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