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青正拿着一本册子,安陵容在一旁帮她磨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清点着六阿哥小满月收到的各宫贺礼。这活计枯燥,却也安心。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叩响,青珊探进半个身子,神色有些不对。

“娘娘,小沛子在外头候着,说是有急事回禀。”

安陵容搁下墨锭,看了孙妙青一眼。

孙妙青头也没抬,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小沛子几乎是滚着进来的,一进殿就连滚带爬地跪下,声音都带着一股子跑岔了气的虚浮。

“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孙妙青终于抬眼,将手里的册子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小沛子咽了口唾沫,脸上的惊惧还未散去,急声道:“娘娘,天没塌,可也差不多了!奴才在外头听了一耳朵,真是越听越心惊,赶紧回来禀报给娘娘!”

他不敢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听来的消息全说了出来。

“年大将军在皇上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竟硬是让皇上改了口,说当初是‘识人不清’,错怪了忠臣,又给那个被贬的赵之源封了个工部通政使的官!”

安陵容握着墨锭的手,蓦地一紧。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竟能被一个臣子三言两语就改了回来?

小沛子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亲眼所见的后怕。

“这还不算!奴才还听说,那年大将军在养心殿里,果郡王去给皇上请安,他竟敢安稳坐着不动,就让王爷在外头等他一个臣子!”

“这奴才得势,竟真的连主子都不认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她刚刚才在华妃手上讨回一点颜面,转眼间,年家的气焰就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她下意识看向孙妙青,却见她脸上并无惊慌,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闲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娘娘,如今这年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华妃在宫里头,怕是又要……”安陵容的声音有些干涩。

“要什么?”孙妙青忽然笑了,她抬眼看着安陵容,眼神清亮,“要上天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树。

“妹妹,你觉得,是皇上怕他年羹尧,还是离不开他年羹尧?”

安陵容一怔,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孙妙青转过身,慢悠悠地踱步回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打仗,是靠他。可这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他今天能让皇上为他改一道旨意,明天就能让皇上为他动摇国本。你猜,皇上心里那本账,记不记这个?”

“他让果郡王在殿外等着,他今日有多风光,明日皇帝心里那根刺,就有多深。他得罪的,从来不是一个人。”

孙妙青坐回榻上,重新拿起那本礼单,仿佛刚才谈论的不是朝堂大事,而是这礼单上的一匹绸缎。

“他这不是威风,是蠢。”

“功劳是固定的,用一点就少一点。圣心是流动的,冷一天就凉一分。”孙妙青拿起朱笔,在礼单上轻轻画了一笔,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笑。

“他现在,就是在拿自己攒了几十年的功劳,一笔一笔地,给华妃兑换在宫里头作威作福的本钱。”

“等他把功劳兑完了,你猜,皇上还会不会让他一个臣子,坐在养心殿里,让自己的亲弟弟在门外吹冷风?”

一番话,说得安陵容茅塞顿开,心里的那点恐惧,瞬间被一种看清棋局的通透所取代。

是啊,姐姐说得对。他越是这般不知收敛,就越是把自己的脖子,往那柄看不见的刀上送。

“那咱们……”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孙妙青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咱们春熙殿,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六阿哥,算好咱们的账。”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小沛子。

“对了,你去打听打听。”

“那个叫赵之源的,到底是什么来路。”

“能让年大将军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也要保下来的人,身上,一定藏着不少好故事呢。”

下午,甄嬛便差人来请安陵容去碎玉轩坐坐。

安陵容本有些犹豫,孙妙青却让她去。

“去吧,别总闷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算账。多走动走动,听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比咱们自己瞎猜强。”孙妙青头也不抬地拨着算盘,“咱们这靠近寿康宫,碎玉轩那靠近御花园,你去看看说不定还有新消息呢。”

安陵容被她这新奇说法逗笑了,心里的那点顾虑也散了,便应了下来。

一进碎玉轩,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淳儿也在。

她一见安陵容,就献宝似的捧着个小盒子凑上来。

“安姐姐快看!这是扬州的茉莉粉,用顶好的白茉莉花磨的,又细又香,比雪还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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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闻了闻,香气清雅,确实是好东西。

淳儿却撅着嘴抱怨开了:“嬷嬷非说我身上不够白,天天让我抹这个,哪儿都不能放过。原以为涂脂抹粉就够麻烦的了,现在跟刷墙似的。”

甄嬛在一旁笑着嗔她:“胡说。粉抹得多,才能养得皮肤白嫩。这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吗?得天天抹,夜夜抹,才能养得好。”

说着,她还亲手给淳儿的脖颈上扑了点粉:“好了,这下保准又白又香,皇上见了也喜欢。”

“皇上!”淳儿一听这个,眼睛都亮了,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两人说:“我跟你们说,昨夜我去侍寝,就忽然好奇,皇上身上白不白呢?”

甄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净胡说!”

安陵容也觉得脸上发热,可淳儿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以前可不敢看,都闭着眼睛的。昨儿我就壮着胆子瞅了一眼!”

甄嬛拉她:“越说越没谱了!”

“姐姐你别拦着,我没胡说!”淳儿挣开她,一脸认真,“皇上还以为我喜欢上面的绣花,便把那图案绞下来给我。”

“真的?”安陵容也忍不住好奇。

“那还有假!”淳儿得意地扬起下巴,“皇上还说,他特别喜欢二龙抢珠那料子,说贴身又舒服。我就问,这衣裳是谁送的呀?皇上笑着说,那你得去问你的菀姐姐。”

甄嬛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嘴上说着“别胡说,谁信你的”,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安陵容的心微微一动。

淳儿还在那儿说得起劲:“我当然知道是婉姐姐做的!我就问皇上,您是不是特别喜欢?皇上就说了,什么人做什么衣裳,朕心里有数。”

什么人,做什么衣裳,朕心里有数。

安陵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了孙妙青的话。

圣心是流动的。

这哪里是在说衣裳,这分明是在说人,在说宠爱。

淳儿还在那儿学舌:“我后来又问皇上,那是不是前儿送去的那件金龙出云的寝衣太小家子气了,您不喜欢?那肯定是绣院的绣娘们做的,手艺不行。皇上听了就笑了。”

甄嬛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连忙打发她:“厨房里备了梅花糕,你去瞧瞧好了没,好了就端来给你安姐姐尝尝。”

“好嘞!”淳儿一听有吃的,立刻忘了方才的话题,高高兴兴地跟着槿汐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

甄嬛端起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安陵容笑笑:“淳儿妹妹就是孩子心性,口无遮拦的,妹妹别见怪。”

安陵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轻声回道:“淳儿妹妹天真烂漫,是她的福气。”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甄嬛。

“也是姐姐的福气。”

甄嬛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安陵容心里却一片清明。

她终于懂了孙妙青让她来的意思。

碎玉轩这看似温暖和睦的地方,情报的传递,哪里需要派人去打听。

一个天真烂漫的淳儿,就能把皇帝寝殿里的心思,一五一十地给抖落出来。

一件寝衣的料子,一句“心里有数”,就是最精准的圣意风向。

这后宫,果然没有一处是清净地。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凉。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趁着姐姐胎像安稳,也熬着夜给皇上赶制了一件寝衣。用的是最柔软的云缎,绣的是就是”金龙出海图”,想着或许能让皇上看到自己。

可如今听来,甄嬛送的“二龙抢珠”,皇上喜欢,便可随手将另一件绣样绞下来赏人。那自己那件寝衣呢?若皇上不喜欢,是不是连被绞下来的资格都没有,就直接扔进了内务府的旧物库里,再不见天日?

想到自己的心血可能落得如此下场,安陵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妹妹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甄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地看着安陵容,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安陵容勉强笑了笑,掩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淳儿妹妹天真可爱。”

***

安陵容回到春熙殿,来和孙妙青讲碎玉轩的消息。

孙妙青放下手里的账册,端起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说起来,这些日子,倒没怎么见你的宝鹃跟在身边了。”

安陵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姐姐这里事多,我便让她回延禧宫守着了,省得两头跑,人也累。”

“让她守着,也好。”孙妙青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疾不徐。

她吹了吹热气,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妹妹可曾听过杜鹃鸟的故事?”

安陵容一怔:“姐姐是说?”

“杜鹃鸟从不自己筑巢,也不自己孵育,只将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巢中。”孙妙青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闲闻,“让别的鸟儿辛辛苦苦,将它的孩子养大。那杜鹃雏鸟一出壳,便会本能地把巢中其他的鸟蛋,哪怕是已经孵化出的义兄弟,全都推出巢外摔碎,好独占所有的哺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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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安陵容,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