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人抱着温宜踏入翊坤宫时,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地上新扫过,可那股子玉石俱焚的暴烈气息,仿佛还嵌在殿内的梁柱里,久久不散。
华贵妃褪去了那身招摇的石榴红。
她换了件素净的银红宫装,静坐在窗边榻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玉雕。
曹贵人示意乳母将温宜抱上前,自己则放轻了呼吸。
“华额娘……”
温宜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小手努力伸向华贵妃。
华贵妃僵硬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燃着烈火的凤眼,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娘娘,”曹贵人敛衽行礼,声音压得极低,透着小心翼翼的温顺,“您凤体要紧,若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岂不是遂了小人的意,让他们看尽了笑话?”
华手没有回应,只是抬手,示意温宜坐到自己身边。
曹贵人一看便知,这话,华贵妃听进去了。
她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更低:“娘娘,其实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皇贵妃之上,便是中宫皇后。皇上既要顾忌景仁宫的体面,更要看寿康宫里皇太后的眼色。如今这贵妃之位,已是本朝独一份的恩宠,足见皇上心里,最疼的还是娘娘您。”
这话句句都说进了华贵妃的心坎里。
她最在意的,最愤恨的,都被曹贵人三言两语点明了。
是啊,皇上心里是有她的。
若不是那帮贱人在背后搬弄是非,皇上怎么会让她受这般天大的委屈?
华贵妃一下一下抚着温宜柔软的头发,过了许久,喉咙里才挤出一声笑,充满了自嘲。
“原是本宫……想得太美了。”
曹贵人立刻接话:“娘娘千万别如此想。您圣宠在身,年大将军又在外立下不世之功,这贵妃之位,本就是您应得的。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恰到好处的愤慨。
“只是这宫里总有那么些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惯会在背后煽风点火,使阴损绊子。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偷着乐呢。”
这一句话,就将华贵妃心头那点将熄的余烬,重新吹成了燎原之火。
“皇后……甄嬛!”
华贵妃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的恨意浓稠得像是要滴下来。
“本宫就知道是她们!除了她们,还能有谁!”
曹贵人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算计:“皇后娘娘是中宫,暂且不论。可那位莞嫔……听说皇上一出养心殿,就直接去了碎玉轩,陪着她秉烛夜读了半宿呢。”
“看书?”
华贵妃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尖利得刺耳。
“好一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年家在前线为他江山浴血拼杀,她倒好,在后宫陪着皇上风花雪月,就想把这泼天的功劳给轻飘飘地抹了去!”
她霍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银红色的裙摆在地砖上滑过,带起一阵没有温度的风。
“好!好一个甄嬛!好一个碎玉轩!”
华贵妃眼底凶光毕现。
“她以为这样,本宫就倒了?她做梦!”
“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她的脚步一顿,猛地转向曹贵人,一个残酷的念头,让她嘴角缓缓上扬。
“你不是总说,莞嫔肚子里那块肉,碍眼得很吗?”
曹贵人的心重重一跳,抬头撞进华贵妃满是疯狂的眼底。
华贵妃缓缓坐回榻上,伸手将温宜紧紧揽进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女孩的背。
她的动作看似温柔,嗓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暖意。
“去,把那东西给本宫端进来。”
她停顿片刻,视线转向曹贵人,一字一顿,犹如金石相击。
“还有,去传话给本宫的哥哥,就说莞嫔的父亲甄远道,在朝中培植私人势力,意图不轨!让哥哥寻个由头,在朝堂上,给本宫狠狠地参他一本!”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既然动不了她本人,那就先断她的根,毁她的家人!
***
沈眉庄踏入碎玉轩时,甄嬛正倚在窗边。
流珠和佩儿小心地将几盆新开的茉莉搬进来,那清雅的香气,似乎想冲淡宫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这天热起来,摆些茉莉,闻着也清心。”
甄嬛见她来了,笑着招手。
“姐姐来得正好,快来坐。”
沈眉庄的脸色算不上好,坐下后,连茶都顾不上喝,径直开口。
“翊坤宫那位,封了贵妃。”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波澜,可眼底深处那点嘲弄,却怎么也藏不住。
甄嬛示意流珠上了新沏的君山银针,亲自递到她手边。
“姐姐听说了?我还以为,这会儿该是满宫的人都去翊坤宫道贺呢。”
“贺喜?”
沈眉庄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像是在嘲笑这个词本身。
“可她到底还是贵妃。”
沈眉庄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那股散不去的郁气又涌了上来。
“位份尊贵,协理六宫,她哥哥在外手握重兵,她在宫里依旧能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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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眼前的虚空,声音里透着绝望。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甄嬛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问:“姐姐,你近来……对皇上似乎愈发冷淡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沈眉庄的痛处。
她猛地抬眼,目光里全是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寒心。
“要我怎样?再去向他摇尾乞怜,献媚争宠吗?”
她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与疲惫。
“嬛儿,你不是我,你不懂。”
“皇上对我,不过是兴致来了招之则来,兴致去了挥之则去。那点所谓的情分,薄得像窗户纸,风一吹就散了。”
她端起茶杯,触手一片冰凉。
“我算是看透了,与其去争那点镜花水月,不如守着自己的本心,活得自在些。”
“自在?”
甄嬛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姐姐,这宫里哪里有真正的自在?”
“越是无宠无幸,便越是任人拿捏。你被禁足,我被人构陷,哪一次不是因为我们身后不够安稳?”
“你是亲身经历过的人,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掰开揉碎了说给你听吗?”
沈眉庄被问得哑口无言,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甄嬛放缓了语调,拉住她的手。
“姐姐,我不是要你委曲求全,更不是要你去争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们能好好的。”
“在这吃人的后宫里,皇上的恩宠就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有它在,旁人就不敢轻易动我们分毫。”
沈眉庄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的水光。
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发涩。
“可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道坎,是无凭无据的猜忌,是彻骨的失望,是碎了一地的真心。
甄嬛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中轻叹,话锋陡然一转。
“姐姐,你当真以为,皇上是真的宠爱年氏吗?”
沈眉庄愕然抬头。
甄嬛凑近了些,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前几日,我与皇上说起《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皇上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沈眉庄的呼吸骤然停滞,眼中的冰封与死寂,终于被这句话砸开一道裂缝。
“姐姐,”甄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上不是看不见,他只是在等。”
“等年家的势,涨到最高,涨到无人可及。”
“等年羹尧的恶,积到最满,积到天理难容。”
“然后,再一击毙命。”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沈眉庄怔怔地看着甄嬛,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眼中的寒冰,终于开始融化,透出了一丝颤抖的光。
原来……是这样。
“所以……”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皇贵妃的衣裳,贵妃的册封……全都是皇上故意做的局?”
“是捧杀,也是敲打。”
甄嬛的唇边,逸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
“皇上在告诉年家,他能给的,随时也能收回来。”
“更是做给我们看的,让我们知道……”
“这火,已经烧起来了。”
****
景仁宫内,今日的请安格外齐整。
也格外安静。
皇后端坐主位,目光淡淡扫过底下众人,最后落在刚晋了位的年氏身上,唇边噙着一抹看不出温度的笑。
“贵妃妹妹来了,快坐。本宫还未及当面恭喜妹妹晋封之喜呢。”
“贵妃”二字,她咬得不轻不重,却让殿内空气紧了几分。
华贵妃抚了抚腕上新得的赤金手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皇后娘娘说笑了,皇上心里有臣妾,这点子事,哪里值得娘娘时时挂在心上。”
这话里的傲慢,让一旁的齐妃撇了撇嘴,神情很是不屑。
皇后仿佛未闻,依旧是那副母仪天下的温婉模样:“皇上心里有你,本宫自然放心。只是妹妹恩宠深厚,也该适时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才是啊。”
这句话,精准地踩在了华贵妃的痛脚上。
齐妃立刻抓住了机会,高声帮腔:“可不是吗?不过,若只是生个公主,也没什么大意思。”
华贵妃眼神骤冷,视线如冰刃般刮向齐妃。
“齐妃这话可就差了。”
她忽然转头看向孙妙青,脸上竟挤出一丝笑意:“若能生下个像六阿哥这样聪明伶俐的,皇上日日惦记着,那才是母凭子贵。若是生下个呆呆笨笨,不讨皇上喜欢,养在身边反倒是讨人嫌呢。你说是不是,慧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