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攥着那封信,信纸被揉成一团,几乎要嵌进掌心。
“小主……”宝鹊见她脸色惨白,声音都带着颤。
安陵容像是没听见,深吸一口气,指尖发着抖,去拿另一封薄薄的信。
这是孙妙青派去她家的那位教习嬷嬷亲笔所书。
嬷嬷的字迹工整端秀,可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安陵容心惊肉跳。
信上说,她已遵照贵人的吩咐,帮着贵人的母亲拿捏住了安家的中馈,也抓住了安比槐在外胡混的几个把柄。
但,安比槐自从安陵容晋为贵人后,行事愈发张狂。收受贿赂已是家常便饭,甚至开始向自己的上司行贿,打点关系,四处嚷嚷着京中有人,不日即将高升。
嬷嬷在信中用词极为克制,只说:“安老爷近来雅好,是在茶楼高谈阔论,言及上峰如何‘体恤’,同僚如何‘帮衬’,恐于小主名声有碍。”
这哪里是有碍!
这分明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试旁人刀刃的锋利!
安陵容将两封信重重拍在桌上,胸口堵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
她忽然笑了,嘴角咧开,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
玉答应那把嗓子,是皇后递过来的一根针,要扎穿她的心。
她爹这封信,就是皇后早就备好的一把锤子,等着把这根针,狠狠地敲进她的骨头里!
皇后费尽心机找个嗓子像她的,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找个由头废了她!
她安陵容若是因为娘家贪腐获罪,那玉答应可不就顺理成章地顶了上来?
到时候,皇后娘娘怕是还要假惺惺地叹一句“可惜了”,然后转头就去扶持新人。
好一招釜底抽薪!
“宝鹊。”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
“奴婢在。”
“拿火盆来。”
宝鹊一个哆嗦,看着安陵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去取。
安陵容拿起她父亲那封信,凑到烛火上。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舔舐着那张写满了愚蠢和贪婪的纸。她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化为灰烬,眼中没有半分不舍,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火光映在她脸上,那张素来温顺的面孔,此刻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狠。
她这个爹,指望不上了。
不但指望不上,还是个随时会炸开的祸害。
她不能等皇后动手,更不能等皇上发觉。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安陵容一刻也等不了,让宝鹊守在殿外,自己提着裙摆,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天地一家春。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孙妙青正在逗弄着摇篮里的塔斯哈,见她面无人色地闯进来,心里咯噔一下。
安陵容屏退左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声音都在抖。
讲完,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惶恐和愤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豁出去的清明。
不行。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让安比槐那个蠢货,毁了她和姐姐好不容易搏来的一切。
孙妙青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心中一紧:“妹妹,你……”
安陵容抬起头,看着孙妙青,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姐姐,看来,我得……大义灭亲了。”
“糊涂!”孙妙青想也不想便厉声喝止,“你疯了!‘大义灭亲’?说得倒是好听!你若真这么做了,旁人不会赞你深明大义,只会骂你为了固宠不惜舍弃亲爹,是个天性凉薄、忘恩负义之人!皇后正好拿着这个由头,给你安一个‘不孝’的罪名,届时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才是正中她的下怀!”
安陵容被她当头一棒喝,眼中的杀意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可我又能怎么办?我那个爹……他就是个无底洞!是悬在我头顶的刀!今日不落,明日也必定会落下来!”
“你有这个念头,足见你的决断和狠心,这是在宫里活下去的根本。但,”孙妙青话锋一转,声音沉稳有力,“这法子太糙,也太险。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是蠢人干的事。”
“你父亲糊涂,是因为山高皇帝远,没人敲打他,让他错估了形势。他以为你是凤凰,却不知这凤凰的羽毛,随时可能被宫里的狂风暴雨给拔光。”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眼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这事,不能由你出面。你一动,就是把刀柄递给了皇后。得由宫外的人,用宫外的方法来办。”
她思忖片刻,已有了决断:“我即刻修书回家,让家里派最得力的管事,带上两个身手好的护院,快马加鞭赶去松阳县。”
“第一,是去‘拜会’安大人。把宫里的凶险、皇后的手段,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让他知道,他再敢行差踏错一步,毁掉的不仅是你,更是他自己的官帽和脑袋。这是敲山震虎。”
“第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让管事在那边待下,明为帮衬,实为看管。往后安大人所有的书信往来,都得经咱们的手过一遍。先把这个最大的窟窿,从根子上给你堵住!”
小主,
这番话,听得安陵容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过,事情还可以这样处理。
她那见不得光的家事,在她自己看来是灭顶之灾,可在孙妙青这里,却成了一件可以被清晰拆解、从容布置的“麻烦事”。
这就是有家族做靠山的底气!
孙妙青看着她震动的神情,语气放缓了些:“陵容,你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也有手段。只是你的根基太浅,身后无人。往后,就把孙家当成你的娘家吧。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军奋战。”
安陵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坚实可靠的温暖。
她猛地跪倒在地,对着孙妙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姐姐……”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妙青连忙让宝珠扶起她,自己也有些眼热。
这番话和果断的安排,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为安陵容指明了一条生路,也让孙妙青自己下定了决心,将二人的命运更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送走了安陵容,孙妙青回到内殿,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儿子,嘴边泛起一丝冷笑。
皇后喜欢收集刀,用完了就扔。
自己却偏爱收集人,尤其是聪明人。
会自己思考的人,可比那些只知听令的废物有用多了。
孙妙青趁着时辰还早,打算带塔斯哈去园子里转转,便让宝珠先去清个场子。
宝珠办事利落,很快就在一处临水的亭榭布置妥当,既有浓荫蔽日,又有清风徐来,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只等自家主子驾到。
曹贵人算准了时辰,牵着温宜的手,正准备来一场恰到好处的“偶遇”,却不想在半路的九曲桥上,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莞嫔,甄嬛。
比起荷花宴上的失魂落魄,今日的甄嬛瞧着倒是沉静了不少,只是那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减。身边也只跟了个流珠,主仆二人都敛着眉眼,不复往日风光。
“嫔妾给莞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曹贵人福了福身。
甄嬛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落到温宜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曹姐姐快起来吧,何必这么客气。”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曹贵人来时的路,意有所指:“这园子大得很,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姐姐。”
曹贵人心中一凛,面上却滴水不漏:“正是呢,温宜闹着要出来瞧鱼,嫔妾便带她走走。”
甄嬛“嗯”了一声,在桥边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曹贵人也坐。
曹贵人哪里敢与她平起平坐,只牵着温宜站在一旁。
甄嬛也不勉强,只幽幽开口:“姐姐与我,倒是生分了。”
曹贵人心里打着突,脸上陪着笑:“娘娘说笑了,嫔妾……”
“姐姐别怕,”甄嬛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如今这光景,身边连个想推我落水的人都凑不齐了。”
这话里带刺,曹贵人听得心惊肉跳,只能干笑:“娘娘真会说笑。”
甄嬛的目光又回到温宜身上,那孩子正好奇地看着水里游弋的锦鲤。
“温宜公主近来身子可好?”
“劳娘娘挂心,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有些咳嗽,不碍事了。”
“是么。”甄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小孩子家身子娇贵,可得仔细着。千万别再遇上什么错认木薯粉的事儿,那才叫人后怕呢。”
曹贵人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她强笑道:“皇上不是已经处置了那起子奴才么,想来不会再有了。”
“是啊,处置了。”甄嬛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可我听说,姐姐当年生公主时,也是九死一生。为人母,时时事事都要为孩子筹谋,她若有半分不适,做额娘的,便如剜心一般。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曹贵人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甄嬛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警告她。
“曹姐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对公主最好。”甄嬛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妹妹得多句嘴,得人庇佑是好事,可也得瞧瞧那棵大树是不是内里早就蛀空了。否则,树倒猢狲散,被压在底下的人,才是有苦说不出。”
曹贵人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姐姐愚钝,听不懂娘娘的话。”
“姐姐不懂,我便也不懂了。”甄嬛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我只懂得一件事,当日有人顺水推舟,虽不是为了帮我,可这份情,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