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宫墙内外

五月的天,日头已经毒得像淬了火的针。

孙株合顶着烈日进了圆明园,心里那点微末的侥幸,早被晒得一干二净。

官袍底下,汗水黏腻地贴着皮肉,像裹了一层永远干不了的浆糊。

这趟差事,明面上是为皇上贺万寿,实则是他亲自押送江南账册清查的第二批结果。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匣子里装的,是孙家的投名状,也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勤政殿内,巨大的冰块无声地散着寒气,空气冷得像是深秋。

孙株合一脚踏入,腿肚子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颤。

他不敢抬头看那御座上的人影,径直走到殿中,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凉的金砖上。

他将一个长条紫檀木匣子高高举过头顶,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入骨髓的敬畏。

“臣,苏州织造孙株合,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正低头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淡的“嗯”。

苏培盛像个没有影子的幽魂,悄然上前,双手接过了木匣。

匣盖开启,一匹云霞般的贡缎倾泻而出,流光溢彩,华美得不似凡物。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折子上移开,在那匹缎子上掠过,最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暗纹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是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小小的“册”字。

皇帝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开口。

“你有心了。”

他放下朱笔,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闲散地靠在龙椅上,语气像是与邻家后生闲话家常。

“起来回话吧。”

“都是自家人,慧嫔是朕的爱妃,你就是朕的小舅子,不必如此多礼。”

小舅子?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孙株合的脊梁上!

他心里猛地一抽,后背的冷汗瞬间冲破了皮肤,浸透了里衣。

来了!

妹妹让教习嬷嬷耳提面命了上百遍的陷阱,一字不差地来了!

孙株合非但没敢起身,反而将头颅埋得更低,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又急促。

“皇上天恩,臣铭感五内!”

“然君臣之别,天地之纲,臣万不敢因一丝裙带之亲,而有半分逾矩之心!”

“在皇上面前,臣只是臣!”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生怕慢了半拍,那颗还连在脖子上的脑袋,就要滚到地上去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刻的沉默,比殿外毒辣的日头更让他煎熬。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在耳中轰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窒息的寂静压垮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愉悦。

“你啊,跟你妹妹一个性子,都这么爱较真。”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松快了许多。

“罢了,你既要守这规矩,朕也不为难你。苏培盛,给孙大人赐座。”

孙株合的魂魄,这才仿佛重新回到了躯壳里。

他哆哆嗦嗦地叩首谢恩,在苏培盛搬来的小墩子上,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腰杆挺得像一根随时准备弹起来的弹簧。

“这次江南的账册,你做得很好。”皇帝端起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朕原以为,你是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还有这份本事。”

孙株合的脸“腾”地一下烧到了耳根。

他屁股刚沾上凳子,又“噌”地弹了起来,躬着身子,语无伦次地回话。

“皇上谬赞!皇上谬赞了!”

“若非皇上派去的幕僚先生从旁指点,给臣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去碰那些陈年烂账!”

“臣……臣就是个算盘珠子,全凭皇上您这只大手拨弄,此番功劳,皆是皇上运筹帷幄之功,臣不敢居功!”

这番话,他恨不得把自己踩进泥里,再碾上几脚。

皇帝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放下茶盏,看着孙株合那张涨红的脸,觉得分外有趣。

这孙家兄妹,一个在后宫里精明通透,一个在前朝看似愚笨,却又意外地知情识趣。

都是好用的棋子。

“功是功,过是过,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帝道,“你此次进贡的丝绸甚合朕的心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孙株合的脑子飞速转动,妹妹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皇上给的,你就接着,但绝不能主动要。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也是孙家的福分,臣不敢奢求任何赏赐。”

“行了,别跟朕来这套虚的。”

皇帝摆了摆手,眼底全是满意的神色。

“朕前些日子已为你赐婚张廷玉的嫡次女,如今可准备妥当了?”

孙株合心头剧震!

不是惊愕,而是巨大的、终于尘埃落地的踏实感。

他知道,自己赢了。

这一次进京的所有冒险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

小主,

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前所未有的沉稳。

“皇上隆恩浩荡!臣惶恐,却更感激皇上厚爱!臣早已着手准备,定不辜负皇上与张小姐,更不辱没张家门楣!”

皇帝站起身,踱了两步,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

“很好。待你大婚之日,朕会给你添喜。”

孙株合再次叩谢皇恩,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张家的嫡次女,皇上亲口赐婚,再加上慧嫔娘娘在宫中的照拂……

孙家,从此便有了真正能立足朝堂的坚实靠山。

“行了,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告诉你母亲,慧嫔想她了,让她明儿进宫说说话。”

“嗻!臣遵旨!臣告退!”

孙株合躬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着出了勤政殿。

直到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道君临天下的目光,他才猛地扶住廊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双腿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亢奋后的虚脱。

他成功了。

他抬头望向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巨大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做到了!

他没辜负妹妹的嘱托,没辜负家族的期望!

***

勤政殿的西暖阁,烛火跳动。

殿内亮如白昼,却依旧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