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日头已经毒得像淬了火的针。
孙株合顶着烈日进了圆明园,心里那点微末的侥幸,早被晒得一干二净。
官袍底下,汗水黏腻地贴着皮肉,像裹了一层永远干不了的浆糊。
这趟差事,明面上是为皇上贺万寿,实则是他亲自押送江南账册清查的第二批结果。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匣子里装的,是孙家的投名状,也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勤政殿内,巨大的冰块无声地散着寒气,空气冷得像是深秋。
孙株合一脚踏入,腿肚子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颤。
他不敢抬头看那御座上的人影,径直走到殿中,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凉的金砖上。
他将一个长条紫檀木匣子高高举过头顶,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入骨髓的敬畏。
“臣,苏州织造孙株合,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正低头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淡的“嗯”。
苏培盛像个没有影子的幽魂,悄然上前,双手接过了木匣。
匣盖开启,一匹云霞般的贡缎倾泻而出,流光溢彩,华美得不似凡物。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折子上移开,在那匹缎子上掠过,最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暗纹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是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小小的“册”字。
皇帝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开口。
“你有心了。”
他放下朱笔,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闲散地靠在龙椅上,语气像是与邻家后生闲话家常。
“起来回话吧。”
“都是自家人,慧嫔是朕的爱妃,你就是朕的小舅子,不必如此多礼。”
小舅子?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孙株合的脊梁上!
他心里猛地一抽,后背的冷汗瞬间冲破了皮肤,浸透了里衣。
来了!
妹妹让教习嬷嬷耳提面命了上百遍的陷阱,一字不差地来了!
孙株合非但没敢起身,反而将头颅埋得更低,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又急促。
“皇上天恩,臣铭感五内!”
“然君臣之别,天地之纲,臣万不敢因一丝裙带之亲,而有半分逾矩之心!”
“在皇上面前,臣只是臣!”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生怕慢了半拍,那颗还连在脖子上的脑袋,就要滚到地上去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刻的沉默,比殿外毒辣的日头更让他煎熬。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在耳中轰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窒息的寂静压垮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愉悦。
“你啊,跟你妹妹一个性子,都这么爱较真。”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松快了许多。
“罢了,你既要守这规矩,朕也不为难你。苏培盛,给孙大人赐座。”
孙株合的魂魄,这才仿佛重新回到了躯壳里。
他哆哆嗦嗦地叩首谢恩,在苏培盛搬来的小墩子上,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腰杆挺得像一根随时准备弹起来的弹簧。
“这次江南的账册,你做得很好。”皇帝端起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朕原以为,你是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还有这份本事。”
孙株合的脸“腾”地一下烧到了耳根。
他屁股刚沾上凳子,又“噌”地弹了起来,躬着身子,语无伦次地回话。
“皇上谬赞!皇上谬赞了!”
“若非皇上派去的幕僚先生从旁指点,给臣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去碰那些陈年烂账!”
“臣……臣就是个算盘珠子,全凭皇上您这只大手拨弄,此番功劳,皆是皇上运筹帷幄之功,臣不敢居功!”
这番话,他恨不得把自己踩进泥里,再碾上几脚。
皇帝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放下茶盏,看着孙株合那张涨红的脸,觉得分外有趣。
这孙家兄妹,一个在后宫里精明通透,一个在前朝看似愚笨,却又意外地知情识趣。
都是好用的棋子。
“功是功,过是过,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帝道,“你此次进贡的丝绸甚合朕的心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孙株合的脑子飞速转动,妹妹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皇上给的,你就接着,但绝不能主动要。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也是孙家的福分,臣不敢奢求任何赏赐。”
“行了,别跟朕来这套虚的。”
皇帝摆了摆手,眼底全是满意的神色。
“朕前些日子已为你赐婚张廷玉的嫡次女,如今可准备妥当了?”
孙株合心头剧震!
不是惊愕,而是巨大的、终于尘埃落地的踏实感。
他知道,自己赢了。
这一次进京的所有冒险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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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前所未有的沉稳。
“皇上隆恩浩荡!臣惶恐,却更感激皇上厚爱!臣早已着手准备,定不辜负皇上与张小姐,更不辱没张家门楣!”
皇帝站起身,踱了两步,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
“很好。待你大婚之日,朕会给你添喜。”
孙株合再次叩谢皇恩,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张家的嫡次女,皇上亲口赐婚,再加上慧嫔娘娘在宫中的照拂……
孙家,从此便有了真正能立足朝堂的坚实靠山。
“行了,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告诉你母亲,慧嫔想她了,让她明儿进宫说说话。”
“嗻!臣遵旨!臣告退!”
孙株合躬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着出了勤政殿。
直到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道君临天下的目光,他才猛地扶住廊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双腿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亢奋后的虚脱。
他成功了。
他抬头望向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巨大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做到了!
他没辜负妹妹的嘱托,没辜负家族的期望!
***
勤政殿的西暖阁,烛火跳动。
殿内亮如白昼,却依旧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