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毒策·金蝉脱壳

金狼汗帐深处,一座稍小却布置得更为严密的毡帐内,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牛羊油脂燃烧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嵌在铜座上的牛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照亮中央那张铺着厚厚兽皮的卧榻。

阿古拉斜倚在层层叠叠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狼皮褥子。他脸色依旧苍白,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窝深陷,原本锐利的鹰目此刻显得有些浑浊,唯有偶尔开阖间,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一个穿着色彩斑斓羽毛、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老萨满,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墨绿色的药汁,用骨制的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入他口中。药汁显然极苦,阿古拉的眉头微微蹙起,每一次吞咽都显得颇为艰难。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雪沫。咄吉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帐外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挥手屏退了帐内侍立的亲卫,几步便跨到阿古拉的榻前。

“军师!”咄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关切,他俯下身,仔细打量着阿古拉的面色,甚至伸出手,用他那只布满老茧、曾握刀斩杀过无数敌人的大手,探了探阿古拉的额头。那动作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焦灼。“感觉如何?烧可退了?巫医怎么说?这药……可还对症?”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目光紧紧锁在阿古拉脸上,仿佛要将这病容看穿,从中找出昔日那位运筹帷幄的智囊风采。

阿古拉微微侧头,避开咄吉探视的手掌,声音嘶哑而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有劳……大汗挂心……老朽……这条命……算是从长生天手里……抢回来了……咳咳……”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药……很苦……但……有用……”

咄吉闻言,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是孩子般的宽慰笑容。他亲自接过老萨满手中的药碗,示意对方退下。老萨满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毡帐。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咄吉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他在榻边的矮凳上重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你昏迷这些日子,本汗……本汗……”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和暴戾交织的复杂光芒,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军中发生了太多事。”

阿古拉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咄吉,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虚弱:“哦?大汗……请讲……老朽……洗耳恭听……”

咄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和愤怒都压下去,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如同滚石:“乌恩……死了。”

阿古拉握着被角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撑起一点身体,急促地喘息着:“乌恩将军?!他……他怎么会?!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昏厥过去。

咄吉连忙按住他,沉痛道:“就在你遇刺那晚……乌恩也在自己的营帐……被刺客暗杀了!当场毙命!凶手……至今不明!”他说着,眼中杀机毕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阿古拉无力地瘫软回去,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下来,声音充满了悲怆和惋惜:“乌恩将军……勇冠三军……是我北狄……不可多得的猛将啊……长生天……何其不公……竟让此等英雄……死于宵小之手……”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真挚的悲痛。

咄吉看着阿古拉真情流露的悲伤,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同仇敌忾的愤怒。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更加冰冷:“还有哈桑那个叛徒!”

阿古拉睁开泪眼,似乎有些茫然:“哈桑将军?他……怎么了?”

“哼!”咄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充满鄙夷和恨意的冷哼,“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汗待他不薄,他却勾结汉狗,刺杀乌恩,甚至还想杀你灭口!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本汗已在金狼帐前,亲手斩了这个叛贼!”

“什么?!”阿古拉再次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甚至比听到乌恩死讯时更甚,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哈桑将军……叛变?!这……这怎么可能?!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他……他毕竟是部落首领,手握重兵……”

“误会?”咄吉猛地挥手打断阿古拉,脸上是斩钉截铁的冷酷,“人证物证俱在!他的死士秃鹫尸体就在刺杀现场!他亲卫的尸体就在附近!还有他身份的匕首!甚至……他甚至敢在金狼帐内,当众斩杀本汗的金狼卫,拔刀冲向本汗!此等狂悖叛贼,死有余辜!军师不必再提他!”咄吉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显然对哈桑的“叛变”深信不疑,且深恶痛绝。

阿古拉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重新躺了回去,眼神黯淡无光,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啊……竟连哈桑将军也……内忧外患……我北狄……何以至此……” 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种被接连打击后的心灰意冷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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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吉看着阿古拉这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烦躁和无力。他强压下怒火,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地盯住阿古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军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乌恩死了,哈桑死了,你重伤初愈……我军连遭重创,士气低迷!那汉人皇帝萧景琰,如同疯魔附体,亲自登城举旗!汉军士气高涨,战力倍增!我军……我军已被彻底赶出云州城!死伤惨重!眼下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逼入鹰愁涧绝地!军师,你是本汗最后的智囊!告诉本汗,我们……该怎么办?!如何能挽回这败局颓势?!” 他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作为北狄大汗,在面对绝境时也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丝……惶恐。

毡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