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如墨汁滴入清水,自天际线缓缓漾开。
小乙不得不与婉儿再次分别,返回那座铁与血浇筑的军营。
只是这一次的离别,没有了过往那种仿佛要将心脏撕裂的痛楚。
因为他们都笃信,下一次相见,便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永不分离。
那是一个无比甜美的期许。
他刚踏入营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水、尘土与兵戈铁器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拦在了他的身前。
是年虎。
“我说你小子,一天到晚的不见个人影儿。”
年虎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小乙的肩头,震得他伤口隐隐作痛。
“还听说你告了假,独自出了营?跑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小乙脸上堆起一个滴水不漏的笑容,仿佛那份独属于柳婉儿的柔情,从未在他眼底停留过。
“年兄说笑了,小乙从前做解差时,曾来过这西凉城几趟,认得几个故人。”
他信口胡诌,面不改色。
“这不是打了胜仗,得了几日清闲,便想着去探望一番,叙叙旧情。”
谎言说得多了,便如呼吸一般自然。
年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浑然不觉有异。
“听说了没有?临安城里传来的消息,圣旨过两天就要到了。”
“点名要你和咱们大将军一同入京,面圣授封领赏呢!”
他语气里的羡慕,不加任何掩饰,像是山间最纯粹的泉水。
“真他娘的,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好运气!”
小乙心中并无波澜,这本就是他棋盘上的下一步,一个早已预料到的落子。
“年兄,你这般火急火燎地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嘿,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这大功臣叙叙旧了?”
年虎粗声粗气地反问,却又自己先绷不住了。
小乙也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好嘞!”
年虎应得爽快。
“哈哈哈……”
两个男人的笑声,在肃杀的军营里,显得格外爽朗,也格外虚假。
至少,小乙的那一份是。
笑声稍歇,年虎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与他粗犷外表不符的扭捏。
“小乙,俺……俺不识字,那劳什子的家书,俺也写不来。”
“你此番若是真能回临安,能不能……能不能顺道去俺家一趟,给俺爹娘捎个口信?”
他挠着头,眼神里满是期盼。
“就告诉他们,俺在军中没丢人,也立了功,让他们别再惦念了,嘿嘿。”
小乙看着他,心中那片被谎言与算计冻结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这就是普通士卒最朴素的愿望,用命换来的功劳,只为远方家人的一个安心。
“这……若是我随大将军一同入京,行程恐怕由不得自己。”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
“不过,我可以届时与大将军商议,看能否寻个空隙,替年兄跑这一趟,想来问题不大。”
“太好了!”
年虎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通红。
“俺就知道,你小子够仗义!”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对了,回头俺把赏银,都交给你,帮我一并捎回去吧!”
这份沉甸甸的托付,是边军袍泽之间,最纯粹的信任。
小乙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玩笑道。
“这么大一笔银子,你就不怕我给你私吞了,拿去临安城里买宅子娶媳妇?”
年虎把眼一瞪,胸膛拍得山响。
“你敢!”
“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声响起,驱散了军营上空的些许寒意。
小乙笑着,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年虎托付的是血汗钱,而他背负的,却是这天下的棋局。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小乙每日操练如常,只是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他在等,等徐德昌的召见。
等那只决定他命运的大手,将他这枚棋子,摆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终于,在第三日的午后,传令兵的声音,在他帐外响起。
“小乙,大将军中军大帐有请!”
来了。
小乙整了整衣甲,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营帐。
通往中军大帐的路不长,他却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