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殿下赵钰那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的屋子里出来,小乙的魂魄仿佛还遗落了半分在那句“兵部左侍郎”的惊雷之中。
他跟在兵部侍郎崔海平的身后,脚步踩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却感觉像是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廊道幽深,宫灯的光晕在前面引路,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忽长忽短。
崔海平走得不快,这位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人,背影沉稳如山,似乎连一步的距离都丈量得恰到好处。
他没有说话,可那份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厚重。
小乙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前方飘来,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掂量,也带着一丝同道中人的默契。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靴面上,那上面还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尘土。
一双是行伍中趟过刀山火海的旧靴。
一双是即将踏入朝堂这片更无声战场的官靴。
赵钰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心的温度和力量,似乎仍未散去,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是期许,是重担,也是一道通往云端的阶梯。
兵部左侍郎。
从二品。
这五个字,像一坛被深埋地下百年的烈酒,此刻在他心底炸开,后劲绵长,烧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滚烫发麻。
他,赵小乙,一个从军中走来,一个在死人堆里靠着一口狠气爬出来的亡命徒,何曾敢做过这般一步登天的奢望。
终于,崔海平的脚步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里是他的房间,比之二殿下的屋子,少了些许王孙贵胄的华贵,却多了几分文官独有的书卷与墨香。
崔海平推开门,侧身让小乙先进。
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小乙心中一凛,他明白,从此刻起,自己在这位侍郎大人眼中,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好用的下属。
屋内的角落里,一道壮硕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头被惊动的猛虎。
是年虎。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着走进来的两位大人,那双在战场上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见到崔海平,他赶紧躬身,瓮声瓮气地行了一礼。
崔海平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恭喜年大人。”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年大人?
年虎愣住了,硕大的头颅有些茫然地转动,目光在崔海平和小乙之间来回逡巡,最后确认那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崔海平含笑点头,那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得了天大彩头的自家晚辈。
“尚书大人已经任命你为我兵部的员外郎,给小乙做副手。”
员外郎。
副手。
这几个字眼,如同几颗石子,在年虎那片质朴的心湖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狂喜所淹没。
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灼人的光芒,像是黑夜里骤然点亮的火把。
那张平日里总是紧抿着的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笑得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多谢崔大人!”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更深,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兴奋。
崔海平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更浓。
“不用谢我,要谢,你也该谢尚书大人,更该谢谢小乙。”
年虎憨厚地嘿嘿笑了起来,转向小乙,那眼神里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嘿嘿嘿,谢谢尚手大人,谢谢小乙兄弟。”
小乙看着自己这位过命的兄弟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左侍郎”之位而起的激荡与惶恐,竟被这纯粹的喜悦冲淡了几分。
他走上前,拍了拍年虎坚实的臂膀。
“虎哥,崔大人是自己人,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崔大人。”
这话说得轻,却分量极重。
它在崔海平、小乙、年虎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圈,圈内是自己人,圈外,则是整个波谲云诡的京城。
年虎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好”字,说得斩钉截铁。
小乙转过身,神色恢复了肃然,望向崔海平。
“崔大人,那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他的目光清明,已然从那滔天的许诺中抽身而出,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刀光剑影。
“案子,还要继续查吗?”
崔海平负手而立,神情恢复了朝堂重臣的沉静。
“暂时,静观其变。”
他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会派人盯着太仆寺那边,先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动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