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空荡的羊圈

“唉,羊这东西,天生就是吃百样草的命!”老孙头叹了口气,“光圈着喂干草、精料,再好的羊也扛不住!就跟人似的,光吃细粮不吃粗粮,肠胃能好得了?得放!让它自己跑跑,找点鲜草啃啃,晒晒太阳,那才顺气!你这圈养,又赶上刚下完羔子,身子虚,加上这天儿燥热……”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开了点土方子,无非是些健胃消食的草药,让李秀云熬水灌下去试试。末了,又补了一句:“灌不下去,就悬了。你也别太……唉,尽人事吧。”说完,背着手,叼着烟袋走了。

李秀云的心彻底凉了半截。她照着老孙头的方子,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水。可母羊依旧牙关紧咬,灌进去的药水十之八九都流了出来。它躺在那里,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肚子胀得更厉害了,眼神涣散,连那两只小羊羔凑过去用头轻轻顶它,它也毫无反应。

夜色笼罩了小院。羊圈里点起了那盏昏暗的马灯。摇曳的光线下,母羊的侧影在土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扭曲的、不断颤动的影子。李秀云守在旁边,看着它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听着它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呼噜”声。她手里还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汤,眼神空洞而绝望。

吴小梅也过来了,默默站在母亲身边。她看着母亲憔悴的侧脸,看着灯光下母亲鬓角不知何时钻出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再看看地上那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母羊,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她想起父亲临走前摸着母羊鼓胀的肚子,眼中那点难得的暖意;想起自己考试失利时蜷缩在炕上的绝望;想起父亲揣着那张纸条回来时,脸上那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狂喜……所有的委屈、压力、愧疚和对未来的惶恐,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堤坝。

“娘……”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爹就不会那么着急走……家里就不会……羊也不会……”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汹涌而出。

李秀云猛地回过神,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心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放下碗,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坚定:“胡说什么!跟你没关系!是娘……是娘没弄好!是娘……”她拍着女儿的背,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那“没弄好”三个字,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她自己心上,让她喘不过气。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丈夫远行的担忧、女儿升学的沉重代价、再加上眼前这无力回天的牲畜……所有的重负,终于在这一刻,压垮了这个一向坚韧的女人。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母女俩就在这昏暗的羊圈边,在母羊垂死的喘息声里,在两只小羊羔不安的“咩咩”声中,抱头痛哭。哭声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仿佛要把这青砖小院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和沉重的负担,都倾泻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母羊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夜晚。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挣扎着撕开夜幕时,它已经僵硬地躺在干草上,身体冰冷。那两只失去了母亲的小羊羔,茫然无措地围着母亲的尸体打转,用鼻子不停地拱着它,发出细弱而哀戚的、一声接一声的“咩——咩——”,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哭泣。

李秀云红肿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羊圈里这凄惨的一幕。所有的悲伤和眼泪,似乎都在昨夜流干了。此刻,她心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断。

“都卖了。”她对着闻声起来的吴小梅,声音嘶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的小的,都卖了。”

“娘?”吴小梅惊愕地看着母亲。

“养不住了。”李秀云别开脸,不再看羊圈,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也没心思养了。”她转身走进灶房,开始生火做饭。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托人捎信给邻村的羊贩子王老四,没费多少口舌。王老四蹬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破三轮车,很快就来了。他是个精瘦的老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羊圈里死掉的大母羊和两只瘦伶伶、明显受了惊吓的小羊羔,脸上立刻堆起了为难的神色。

“大嫂子,你看这……”他搓着手,绕着羊圈走了两圈,踢了踢那只已经僵硬的母羊尸体,“就那只公的大羊,还值些钱。这个都硬了,不值钱啊!小的嘛……刚没了娘,膘也不足,受惊了,不好养活……”他摇着头,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