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光从窗纸渗进来。
安陵容就睁开了眼。
她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烙着的,都是闲月阁里那地狱般的一幕。
沈眉庄散乱的发髻,皇帝冰冷的眼神,华妃淬了毒的笑,还有……嬛姐姐那张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脸。
桩桩件件,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她再也躺不住了。
这紫禁城,原来不是锦绣堆,而是吃人的坑。
昨日还是人人巴结的惠贵人,转眼就成了禁足的沈答应。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唯有握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
“宝鹃。”
她的声音有些哑。
“小主,奴婢在。”宝鹃应声而入。
“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走。”
安陵容下了床,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主仆二人将早就备好的几个包袱提了出来,趁着晨雾还未散尽,避开早起的宫人,脚步匆匆地赶往敬事房的偏门。
那里,专管宫内外采买与物件传递。
负责此事的张公公正揣着手,哈欠连天,一双睡眼惺忪。
可当他看清来人是安陵容时,那点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张老脸立刻堆满了虚伪的笑。
“哟,这不是安小主吗?您吉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安陵容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公公客气了。”
宝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张公公,之前同您说好的事,我们小主这儿有几个包袱,想托您送回松阳老家。”
张公公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开始为难地搓着手。
“哎哟,宝鹃姑娘,这可真是……真不是奴才不帮忙。”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昨儿个是昨儿个,今儿个是今儿个,这事儿啊,怕是办不成了。”
安陵容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公公,借一步说话,可是二十两的盘缠不够你使吗?若是这样,我回去再凑凑。“
张公公脸上脸上那点为难变成了赤裸裸的轻慢,他斜着眼,瞟了安陵容主仆一眼。
“小主。一夜的功夫,许多事情都天翻地覆了。“
“惠贵人成了沈答应,您这个包袱,奴才,我实在是不敢送。”
宝鹃“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好歹现在咱们莞贵人也还在。”
张公公眼神里满是掂量与轻蔑,说出的话却依旧和善“不是说话不算话,谁搭上沈答应都是个忌讳,我犯不着。”
“再说了,这宫里谁不知道,您家小主,跟莞贵人、沈答应,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沈答应都倒了,那莞贵人能不受连累吗?依我看,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宝鹃气得脸颊通红,浑身发抖:“我们小主是小主,沈答应是沈答应,怎能混为一谈!”
“呵,有什么区别?”张公公发出一声尖酸的冷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奴才我劝小主一句,还是早做打算,别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调。”
安陵容急道“公公。”
“您就开个价吧。”
“这些东西,要怎样才能送到我母亲手里?”
见她如此“上道”,张公公的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安陵容面前晃了晃,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弧度。
“安小主是爽快人,奴才也就不绕弯子了。您这四个包袱,奴才帮您送。”
“只是这好处嘛……咱二一添作五,如何?”
“你!”
宝鹃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安陵容一手死死按住。
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安陵容的心,一寸寸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看着张公公那张贪婪油滑的嘴脸,这就是宫里的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
就在她准备开口答应这屈辱的条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干净的声音。
“安小主,张公公。”
这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两人猛地回头。
只见来人步履轻快,神态恭敬,身上那件崭新的内侍服,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杂役的气度。
是春熙殿妙贵人身边,最得脸的红人,小沛子。
小沛子是何等的人精,只消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出戏码。
张公公一见来人,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那点嚣张气焰登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谄媚到骨子里的笑。
“哎哟喂!是沛公公啊!您瞧瞧,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竟把您给吹来了?”
小沛子却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
他径直走到安陵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安小主,我们小主昨儿得了太后娘娘赏的血燕,尝着味道极好,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一份来。”
小沛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颗颗石子砸在清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们小主说,您身子素来单薄,如今更要保重,正该好好补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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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张公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妙贵人?
那可是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肚子里怀着板上钉钉的龙胎,是皇上和太后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
她……她竟然派心腹,来给这个不起眼的安陵容送东西?
送的还是太后赏的东西?!
安陵容心中也是剧烈一动,但面上却迅速镇定下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又掠过脸色变幻莫测的张公公,心里已然跟明镜似的。
“有劳沛公公稍候片刻。”
她转过身,对着张公公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张公公,方才说的事,是我糊涂了。”
“这几个包袱,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哎!别啊!安小主!”
张公公魂都快吓飞了,一步抢上来,点头哈腰,声音都变了调。
“您瞧奴才这张破嘴!是奴才昏了头,有眼不识泰山!您这点小事,包在奴才身上!分文不取!奴才保证,今儿就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总跟在莞贵人身后的安小主,竟悄无声息地搭上了春熙殿这条线!
安陵容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嘴脸,心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那就多谢公公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今日务必送出宫去。”
她说完,便再也不看张公公一眼,对着小沛子温婉一笑,随着他一同离去。
走出那道偏门,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安陵容侧过身,对着身后的小沛子歉然一笑:“让沛公公见笑了。这血燕,我心领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妙贵人。”
他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活泼:“安小主客气了。我们小主说了,您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去春熙殿说一声。谁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您头上,就是不给我们小主和她肚子里的小皇子面子。”
”这东西也送到了,奴才先告退了。“
安陵容刚绕过自己住处外的影壁,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还夹杂着一个尖细又傲慢的女声在呵斥。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那个,对,就是那个花樽,也搬出去!”
安陵容的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被晨光晒出点暖意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寒意彻骨。
她提着裙摆,几乎是冲进了院门。
眼前的一幕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几个小太监正将她殿内的陈设一件件往外搬。
为首监工的,正是华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颂芝。
颂芝捏着一方绣帕,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眼角眉梢尽是刻薄与得意。
她正指挥着太监,将一尊安陵容平日最喜欢的青釉花樽往外抬。
“住手!”
安陵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寒气。
“这些都是我宫里的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
颂芝这才懒洋洋地转过头,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将安陵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哟,安小主回来了。”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那声“小主”叫得比“答应”还要刺耳。
“咱们娘娘说了,您当初是跟着沈答应一同进的园子,按您的位份,本就不该住这么宽敞的地方,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用帕子点了点那尊青釉花樽,像是掸掉什么脏东西。
“如今娘娘开恩,就不挪您的地儿了。”
“只是这屋里的摆设,瞧着实在扎眼,您也配不上。”
“娘娘心善,说不能浪费了,正好翊坤宫几个奴才的屋里还缺几样陈设,就捡您现成的了。”
这话,是把她安陵容当成了翊坤宫的下人房,是把她宫里的东西,拿去赏给奴才。
“你们!”
宝鹃气得脸都涨红了,浑身发抖,冲上去就要理论。
安陵容一把死死拉住了她。
颂芝轻蔑地“嗤”笑一声,“收拾的差不多了走。”扭着腰,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宝鹃看着颂芝得意的背影,气得跺脚”呸!什么东西!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光,如今成了答应,人人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什么事!“
宝鹃看着她得意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呸!什么东西!”
“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什么光,如今她落魄了,倒好,人人都来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
“这是什么事啊!”
“别说了。”
安陵容走进被搬得空荡荡的屋子,寒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衣袖飘飘。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