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安静得可怕。
平日里伺候的宫人一个不见。
空气里闻不到往日清甜的瓜果香,只有一股子蜡油燃烧的闷味,混着香炉里将熄的灰烬气息,令人窒息。
齐妃心里发毛,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试图让气氛缓和些:“娘娘今儿怎么没午睡啊,瞧这殿里,怎么连个伺候的宫女都不在跟前?”
皇后端坐着,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根银签,拨弄着香炉里最后一点余灰。
银签划过香灰,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声音。
齐妃的笑僵在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开始抽搐。
“跪下!”
景仁宫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
齐妃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主位上,皇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把玩的那根银签,缓缓抬起眼。那双素来以温和慈爱示人的眼眸里,此刻是齐妃从未见过的、冰冷彻骨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肮脏又碍眼的物件。
“本宫屏退了左右,是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皇后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齐妃脑中“嗡”的一声,血色尽褪,整个人都懵了。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不懂……”
“不懂?”皇后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殿内激起一层阴冷的回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你给莞嫔送去的那盘栗子糕,里头加了什么‘好东西’,需要本宫替你回忆回忆么?”
齐妃的嘴唇剧烈哆嗦起来,仍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臣妾是送了糕点,可那都是一番好意……”
“好意?”皇后站起身,如一抹幽影般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本宫已着人请教过章太医,那糕点里,加了足足的夹竹桃花粉。齐妃,你宫里可没栽这种东西,它是从哪儿来的?”
“臣妾不知!臣妾真的不知!”
皇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你不知?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莞嫔的安胎方里,恰有一味桂枝汤?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去太医院打探嫔妃的药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齐妃所有的侥幸:
“夹竹桃配桂枝,乃是虎狼之药,专攻龙胎!你好大的胆子!”
齐妃彻底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地叩首:“臣妾糊涂!臣妾一时糊涂了啊,娘娘!”
“你不是糊涂,是蓄意谋害!”皇后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胆寒。
齐妃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望的光:“是!臣妾只有三阿哥!莞嫔她若生下阿哥,三阿哥的太子之位就……臣妾不能不为他打算啊!”
“蠢货!”皇后一把把齐妃挥开,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鄙夷与暴怒,“皇上还有四阿哥、五阿哥,还有慧嫔刚诞下的六阿哥!你杀得过来吗?阿弥陀佛,你这双手是要沾满多少血孽!”
“你以为这是在帮他?你这是在把他往绝路上推!”皇后的怒斥如冰水浇头,“若非今日发现得早,莞嫔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皇上会饶了你?届时,皇上只要一看见三阿哥,就会想起他有一个心思歹毒、草菅人命的额娘!到那时,他才叫真真正正,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这番话,让齐妃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干了多大的蠢事。
“娘娘,臣妾错了,臣妾真的错了……”
“现在知错了?”皇后坐回主位,神情恢复了惯有的端庄,只眼底的寒意未散。“莞嫔到底年轻,发现得早,没敢声张,第一时间便将事情禀报了本宫。本宫费尽口舌才将她安抚下来,许诺给她一个公道,她才没闹到皇上跟前去。否则,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同本宫说话?”
齐妃一听,眼中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连滚带爬地膝行到皇后跟前,重重叩首:“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辩解:“可是娘娘,臣妾也没真害到她呀!她不是没吃吗?”
皇后看着她这副蠢到无药可救的模样,气得又笑了。
“你动了害人的心思,也做了害人的事。莞嫔没吃,是她命大,不是你无辜!三阿哥有你这么个额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齐妃被骂得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皇后长叹一声,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罢了。为了堵住莞嫔的嘴,也为了三阿哥的前程,本宫不能不罚你。从今日起,三阿哥仍住重华宫,但长春宫那边,不必再去了。”
“不!”齐妃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娘娘!您不能这么对臣妾!三阿哥是臣妾的命根子啊!”
“本宫并非要隔断你们母子。”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往后,你若想见他,便到本宫的景仁宫来。本宫会亲自教养三阿哥,替你弥补今日犯下的过错。如此,将来即便有风言风语,旁人也只当是本宫疼惜皇子,说不出什么。菀嫔若有意见也有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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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投下最后一根稻草。
“你若不肯,也简单。本宫现在就放手不管,任由莞嫔去皇上那儿哭诉。到时候,你别说见三阿哥,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齐妃浑身剧颤,所有的哭喊与哀求都堵死在喉咙里。她望着皇后那张看似温婉悲悯的脸,终于明白,自己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毫无选择。
与此同时,碎玉轩的阳光正好。
甄嬛靠在软枕上,一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指尖依旧冰凉。
“小主今日受惊了,喝杯牛乳暖暖身子,早些安歇吧。”崔槿汐轻声劝道。
甄嬛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烛火出神。“槿汐,今日多亏了淳儿。”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后怕,“若不是她那小狗似的鼻子,一下就闻出了夹竹桃的气味,我……”
后果不堪设想。
“从前我总觉得她天真黏人,甚至有些烦。如今想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主莫要这么说,这宫里人心隔肚皮,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日久,才能见人心。”崔槿汐将温热的牛乳放到她手边。
甄嬛端起杯子,暖意顺着掌心传来,稍稍驱散了些寒意。
“方才奴婢去打听了,皇后娘娘下旨,斥齐妃教子无方,即日起,三阿哥由景仁宫亲自教养。”
甄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松了口气,唇边逸出一抹苦涩的笑:“夺走她的儿子……对一个母亲而言,这确是天底下最重的责罚了。皇后处置得还算公允,也罢,息事宁人便好。”
她真的累了,不想再让皇帝为这些后宫阴私烦心。
可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瞬,便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等等。
齐妃愚蠢,三阿哥也并不出挑,皇后为何偏偏在此刻,要将三阿哥置于膝下“亲自教养”?
这哪里是惩罚齐妃,这分明是赏赐皇后自己!
用她和她腹中孩儿的一场惊魂,换皇后一个名正言顺抚养皇子、巩固地位的绝佳机会。
甄嬛端着牛乳的手,倏然停在半空。
她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温暖,都像一场虚假而精致的幻象。
“息事宁人……”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愿,真的能息事宁人。”
她抬起眼,望向崔槿汐,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疲惫。
“我只觉得,这宫里像一个挣不脱的怪圈。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在害人,又人人都是被算计的那个。真是可怕。”
崔槿汐心中一凛,她知道,小主是真的看明白了。
“后宫争斗,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来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崔槿汐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这一招,是阳谋。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所以小主,咱们只能自己加倍小心,步步为营。”
甄嬛将杯中牛乳一饮而尽,那点甜腻的味道,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起的、彻骨的苦涩。
她以为皇后是在为她主持公道。
可到头来,皇后才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齐妃是刀,她是饵,而皇后……是那个站在最高处,毫不费力就将所有战利品尽收囊中的猎人。
这一局,她没输,却也没赢。
只是平白无故,为旁人做了一件华美的嫁衣。
见她神色晦暗,崔槿汐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小主,碧官女子,您也可以用起来了。”
甄嬛的睫毛轻轻一颤。
崔槿汐继续道:“让她去服侍皇上,既能得一份新恩宠,又能让她对您感激涕零。最要紧的是,多一个人在前头,就能为您多挡一分风雨。总好过将她放在西配殿,时时担心她生了反噬的心思。”
与其让她在暗处生了旁的心思,不如把这份野心放在明处,为您所用。
甄嬛沉默了许久。
将自己的“妹妹”送到皇帝的龙床上,这事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恶心。
可皇后的那张脸,还有齐妃那张蠢笨又恶毒的脸,在她脑中来回交替。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天真。
“槿汐,你说得对。”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宫里,既然容不下真心,那便只谈利益吧。”
她抬起眼,眸中再无挣扎,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去把浣碧叫来。”
。。。。。。
两日后,景仁宫。
殿内燃着清淡的檀香,皇后亲自为甄嬛续了杯热茶。
“本宫想了两日,还是不放心,所以特意叫你来嘱咐几句。”皇后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神色温和,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齐妃行事蠢笨,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本宫都明白。但眼下,也只能委屈你了。”
甄嬛垂下眼帘,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没有说话。
皇后继续道:“后宫不宁,皇上如何能安心于前朝?齐妃的事若闹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三阿哥要被牵连,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知又要掀起什么风浪。眼下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都还年幼,经不起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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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说得恳切,桩桩件件都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上分忧。
甄嬛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后怕与感激。
“幸好淳儿妹妹发现得快,若不是她那孩子心性,鼻子又灵,臣妾与腹中孩儿,只怕都不能幸免于难。”
“是啊,淳常在天真烂漫,有她陪着你,本宫也能放心些。”皇后点点头,话锋却轻轻一转,“不过这事也算给你提个醒,日后务必格外小心自己的身子。”
“臣妾一定加倍小心。”
“嗯。”皇后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天时不大好。听皇上说,宫外正闹旱灾,已经快两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
甄嬛顺着她的话说:“天灾人祸,前朝后宫都动荡不安,实在是让皇上和娘娘操心了。”
皇后要的正是这句话。
“皇上与本宫商议,打算亲自去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百姓祈福。”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皇后要离宫?
“那后宫诸事……”
“会悉数交由华贵妃打理。”皇后仿佛没看见甄嬛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补充道,“慧嫔也会从旁协助。你如今有孕在身,安居宫中养胎便是,无事不必出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茶水氤氲的热气声。
华贵妃执掌后宫,慧嫔从旁协助?
一个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敌,另一个是心思深沉、敌友未明的新贵。
皇后这一走,简直是把她这只怀了崽的肥羊,直接丢进了狼窝里。
“好了,”皇后像是终于说完了正事,语气轻松下来,“华贵妃的性子你也知道,张扬跋扈了些,但总归不敢拿龙裔如何。你凡事能忍则忍,等皇上与本宫回来,定为你做主。来去不过十日,很快的。”
甄嬛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起。
十日。
在这后宫,十日,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但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恭敬的模样:“多谢皇后娘下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