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看着那几个老嬷嬷灰溜溜去干活的背影,只觉得心口一阵滚烫。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扬眉吐气的兴奋。
她看向孙妙青,对方脸上却连一丝胜利的喜悦都没有,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姐姐,她们……”
“一群仗着老资格,却没认清掌事之人的蠢货而已。”
孙妙青的声音很平静,她转过身,将那份被忽略了许久的菜单重新拿起。
“考成之法既定,如今便该细化筹谋了。”
安陵容没听懂什么是“考成之法”,但她明白,正题来了。
青珊适时上前,手里捧着另一份卷宗,是关于宴会人员的统筹安排。
“娘娘,按仪制,侍宴的太监宫女需按品阶列队,乐工……”
孙妙青抬手打断了她。
“《中和韶乐》太闷了,换成江南丝竹。”
青珊一愣:“娘娘,祭月大典用韶乐是祖制……”
“祭月时用,宴饮时换。”孙妙青的指尖在菜单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检阅一份至关重要的战报。
“皇上是满人,敬天法祖,奶皮子点心和萨其马这类饽饽,是用来安抚太后和宗亲的,代表我们尊重传统,这是根本,不可有失。”
“但朝中汉臣居多,桂花鸭、藕盒这些菜,是做给他们看的,叫顺应时局。”
“皇上最近为年羹尧在前朝的跋扈而心烦,听不得庄重沉闷的雅乐。换上江南丝竹,靡丽,松弛,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
安陵容屏住了呼吸。
一道菜单,一首曲子,竟被姐姐说成了朝堂布局。
“还有,翰林院的赋诗助兴环节,挪到宴会后半段。”
孙妙青的指尖停在“螃蟹”二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螃蟹一事,我已分派景仁宫那几位去盯着了。”
“让她们亲自去盯着,告诉御膳房,但凡有一只蟹缺了腿,断了鳌,就直接送到景仁宫去,问问皇后娘娘,这就是她调教出的‘好规矩’。”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上后脑。
这哪里是分派活计,这分明是递过去一把沾着毒的刀。
“至于器皿……”孙妙青看向安陵容,眼神锐利。
“告诉内务府,这次家宴,不用珐琅彩,太小家子气。全部换成赤金和白玉的器皿,酒壶要用整块的和田玉雕的。”
安陵容大惊失色:“姐姐!这……这会不会太奢靡了?怕是会引来非议!”
“非议?”孙妙青笑了。
“又不是现做的,不还是从库房拿的吗?“
”而且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看到这份‘奢靡’。”
她凑近安陵容,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砸在安陵容心上。
“皇上刚登基未满三年,年羹尧在前朝气焰嚣张,国库看着充盈,实则暗流涌动。这时候,皇上最需要什么?”
安陵容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需要一场盛世。”
“他需要让所有人看到,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皇家气派恢弘。”
孙妙青心中默念,他需要用一场奢华的晚宴,来掩盖他权力未稳的焦虑。
“我等此举,非为铺张,乃是为皇上彰显圣威,添砖加瓦。“
”你所耗的每一分银两,都将化作皇上心中对你的嘉许。”
安陵容彻底怔住了。
她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被孙妙青这番话彻底颠覆了。
原来,讨好皇上,竟能这般营谋筹算?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了菜单的最后。
那上面,原本是一片空白。
她拿起笔,在菜单上重重写下五个字。
鲤鱼跃龙门。
她将菜单递给安陵容,声音清晰。
“告诉御膳房总管,这道菜。”
“滚油淋上鱼身时,鱼嘴必须昂首张开,朝着皇上的方向。”
“我要让皇上,让这满宫的人都看到。”
孙妙青抬起眼,看向紫禁城最高远的天空,那里权力交织,风云变幻。
这宫里,永远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鱼。
而我,就是那个能给他们机会的人。
***
酉时初,祭月大典依祖制而行。
孙妙青跪在嫔妃席中,神色肃然,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
景仁宫那三位老嬷嬷,此刻正围着香案忙得满头大汗,腰都快弯进了尘埃里,再无半分先前的倨傲。
御座上的皇帝,祝文念得沉稳有力,祈求着国泰民安。可孙妙青看得分明,他念到“风调雨顺”时,眉心那道浅纹又深了些,显然是想起了前朝年羹尧的那些糟心事。
皇后领着众妃拜月,一举一动都标准得像是刻出来的,可那张温婉的脸在朦胧月色下,却显得有些僵。
焚月光码的青烟袅袅升起,仪式结束,众人移步澄怀园宴饮正殿。
甫一入内,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沉闷的雅乐,取而代之的是婉转清丽的江南丝竹,靡丽又松弛,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人心头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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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两侧,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们压着声音交谈,目光却都被席上那一片璀璨的流光所吸引。
赤金的碗碟,白玉的酒壶,在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奢华。
这哪里是家宴,这分明是一场盛世的宣告!
太后在皇帝的亲自搀扶下落了座,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孙妙青身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皇帝落座后,那股从前朝带来的沉郁之气,终于被殿内婉转的丝竹声冲淡了些许。他靠着椅背,紧绷了一天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这曲子不是往日大宴上的《中和韶乐》,没有那种端着架子的庄重,反而靡丽又松弛,像是江南水乡的蒙蒙细雨,润物无声地就钻进了人心里,将那些烦躁的褶皱一一抚平。
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掠过那些在赤金碗碟和白玉酒壶的辉光下,显得格外恭谨的宗亲重臣,脸上露出了些许久违的笑意。
很好。
这才是他要的气派,这才是天家该有的盛景。什么国库空虚,什么权臣跋扈,在这一片璀璨奢靡面前,都不过是癣疥之疾。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滑向嫔妃席位,在菀嫔的位置上停了一瞬。
那里空着。
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苏培盛早就回禀过,菀嫔“身体抱恙”,告了假。
抱恙?
皇帝心里冷哼一声。前脚她的奴才顶撞了玉答应,后脚她就病了,真是巧得很。
他想起流朱那张倔强的脸,想起玉答应哭诉时提到的那句“真心待人”。
真心?真心就是成日里愁云惨雾,让他一看见就觉得心烦吗?
前朝有年羹尧给他添堵,回了后宫,还要看一张活像谁都欠了她的脸。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罢了,不来也好。省得在这良辰美景里,看见她那副神情,倒了胃口。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空位,转而将赞许的眼神投向了主位上的孙妙青。
瞧瞧,这才是懂他心思的。
他朗声道:“今夜良辰美景,又有丝竹悦耳,慧嫔费心了。”
孙妙青起身,屈膝一福,声音清朗:“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皇后端着得体的笑容,紧跟着开口:“是啊,看到如此气象,便知我大清国泰民安,皆是皇上圣明之功。”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可邻座的安陵容却看得清楚,皇后捏着茶杯的指节,用力到几欲透出骨色。
酒过三巡,菜肴如流水般奉上。
当那道清蒸螃蟹端上来时,孙妙青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
只见盘中八只螃蟹,只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形态完整,威风凛凛,连一根细小的蟹腿都未曾缺失。
一位素来以懂吃闻名的宗室王爷抚掌赞道:“好!今年的螃蟹品相极佳!慧嫔娘娘治下有方啊!”
孙妙青闻言,故作惶恐地起身:“王爷谬赞。臣妾年轻,经验不足,多亏了皇后娘娘体恤,特意派了景仁宫的张嬷嬷亲自盯着这道菜,才能保证这螃蟹不出半点差池,全了皇家的体面。”
她将功劳不轻不重地推给了皇后,话里话外都在说,这才是景仁宫该有的高标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了皇后。
皇后脸上的笑容端庄,看不出一丝不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此掩饰。
皇帝抬眼看了孙妙青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兴味。他夹起一只蟹螯,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宴至高潮,丝竹声暂歇。
小卓子高亢的唱喏声,响彻整个澄怀园。
“传——慧嫔娘娘特献,贺中秋吉菜——”
“鲤!鱼!跃!龙!门!”
话音落下,两名健硕的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白玉盘,步履沉稳地走上殿中。
玉盘之上,一条足有三尺长的金色鲤鱼昂首挺立,鱼鳞在灯火下闪着金光,形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浪而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安陵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袖中的丝帕被她攥得变了形。
孙妙青却稳坐席间,只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御膳房总管亲自端着一小锅滚沸的热油,快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那滚油从鱼头开始,均匀地淋遍鱼身!
“滋啦——”
一声脆响!
那鲤鱼的嘴,在热油的浇淋下,竟猛地张开,发出一声细微的“咔”,鱼头高高昂起,正正地朝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霍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条“活”过来的金鲤,脸上是难以言喻的震惊,随即转为一种被深深触动和理解的狂喜!
鲤鱼跃龙门!
这哪里是一道菜!
这分明是一句献给帝王的,最直白,也最懂他的颂歌!
是在告诉他,在他的治下,天下英才,无不盼着能跃过龙门,为他效力!是在告诉他,眼前的困局只是暂时的,一个真正的盛世,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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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妙青缓缓起身,在皇帝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盈盈下拜。
“臣妾恭祝皇上,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这天下,永远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鱼。”
她抬起眼,迎上皇帝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眸。
“而能给他们机会的,唯有皇上您这位真龙天子。”
皇帝大笑出声,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他亲自走下台阶,扶起孙妙青。
“好!好一个鲤鱼跃龙门!”